春節(jié)前夕，90歲的二伯母壽終正寢，我趕回老家為老人守夜、送老人上山。

　　我的老家在重慶市忠縣東溪鎮(zhèn)寶珠村，小地名“六井坡”，是一個四合院村落。每次回老家，總要看看兒時居住的老屋，那里有父母的艱辛和我們的童趣。

　　老屋有兩處，一處是土墻房，一處是石墻火磚房。30多年前，我們進縣城居住，把老屋賣給了鄰居。土墻房已經(jīng)改建，石墻火磚房還是原樣。

　　二伯母德高望重，加上臨近春節(jié)，回來的人特別多，院子也收拾得干干凈凈。把目光投向那間石墻火磚房，我驚喜發(fā)現(xiàn)，門窗邊墻上以前被柴草掩蓋的“商店”二字露了出來。

　　“爸爸的字，媽媽的店！”看到熟悉而又久違的畫面，我立馬掏出手機拍照留存�！吧痰辍倍�，是老家留給我們唯一的“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”了。

　　思緒一下子回到40年前……

　　老家以前屬于天塹鄉(xiāng)，在長江以南的山頂上。在未建長江大橋“天塹變通途”之前，連接老家和縣城的，是一條由一塊塊兩尺見方的石板連起來的羊腸小道，兩邊是密林、農(nóng)田、陡坡，一眼望不到頭。從山頂一直下坡到江邊坐輪渡過江，最快只要半個小時；從江邊爬上坡回家卻很艱難，最快也要兩個小時�，F(xiàn)在想起那些直上直下的坡坡坎坎，仍覺得雙腿發(fā)軟想打哆嗦。

　　我家以前是“半邊鍋兒”，爸爸在外教書，媽媽在家耕作5個人的田地、撫養(yǎng)4個孩子。正因為交通不便，1985年，見多識廣的爸爸決定在老家開個商店，既方便村里人，也掙點養(yǎng)家錢。

　　媽媽的店主要賣糖果、瓜子、花生、白糖、鹽巴、醬油、香煙、白酒、肥皂等。媽媽到縣城進貨，總是天不亮就出發(fā)，手電筒照路，背著家里攢下來的雞蛋、黃豆、大米等趕頭渡去縣城賣，等賣了再去進貨。當背著貨物翻山越嶺摸黑回家時，媽媽總是疲憊不堪，說餓得前胸貼后背了。

　　我們心疼媽媽辛苦，看到賣100斤鹽巴才掙6塊錢，就說不賣鹽巴了嘛。爸爸說，鹽巴是家家都要用，這個不掙錢也要賣。還記得，有次媽媽到鹽業(yè)公司進了100斤鹽巴。回家路上，遇到下大雨，山路打滑，媽媽摔倒，口袋破了，倒出來的鹽巴遇到雨水全部化成了鹽水。當爸爸帶著斗笠找到媽媽時，看見媽媽癱在地上哭個不停。

　　媽媽沒有文化，商品價格由爸爸來定。有時候，媽媽記不住價格，人家來買東西時，我聽到媽媽吞吞吐吐說個價，也不知是賺了還是賠了。有的買東西要賒賬，媽媽就在本子上用最簡單的文字和數(shù)字記賬，有的賬目我們根本看不懂。院子里的小孩子嘴饞了，媽媽會給他們一分錢一顆的水果糖。我們嘴饞了，就背著媽媽自己去拿。一年下來，媽媽的商店賺了多少錢，我們也不清楚。爸爸很重視對孩子的教育，給我們制作字帖、買四大名著、訂《我們愛科學》雜志，在院子里最先買了收音機、電視機。這些花費，多多少少也有媽媽商店的貢獻吧。

　　“二哥，你先坐一會兒，我去村里拿個快遞�！碧玫芡躏w把我的思緒打斷。王飛是大學生，現(xiàn)在擔任村委會副主任。

　　“村里也有快遞點？”我問。

　　“有兩個，一個是郵政的，一個是私人的�！蓖躏w回答說，“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喜歡在網(wǎng)上給家里的老人買東西，小件送到村，大件送到家�！�

　　20年前，從村里通往天塹鄉(xiāng)的羊腸小道變成了泥石公路，開車進縣城大約1個小時。10年前，泥石公路變成了水泥路，到縣城的車程只要17分鐘。再后來，接入老家的水泥公路由1條變成了4條，移動通信網(wǎng)絡也進了村。

　　“前幾天在抖音上買了鹵料、火鍋底料、小面調(diào)料等，準備春節(jié)期間用�！�10多分鐘后，王飛開著車回來，樂呵呵地說，“還是這些按配方和比例做的佐料好，有滋有味，既方便，也不貴�！边@些包裝精美的調(diào)味品，此前在媽媽那個店里是看不到的。

　　來參加二伯母追思會的人很多，晚飯坐了三輪席有30多桌。老家的人都在縣城買了房，吃完飯，大家圍著火盆坐一個大圈，為老人守夜，然后回縣城睡覺。第二天凌晨要給老人送行的，又提前半個小時從縣城開車趕過來。

　　“二叔，我初六結(jié)婚，在海新酒店，您要來喲。”正閑聊時，侄兒王滿浪走到我身旁。

　　“恭喜！恭喜！我要出去過春節(jié)，人不到禮到哈。早生貴子！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。

　　過去，哪家有婚事，都在院壩里辦席，媽媽的商店生意也好。現(xiàn)在，年輕人都在縣城的酒店舉行婚禮，還安排專車接送住在老家的人。

　　“我兒子初四結(jié)婚，在日月大酒店”“我兒子初十結(jié)婚，在忠義大酒店”……幾分鐘內(nèi)，我就收到了4份“請?zhí)�。他們從這里走出去，在城市成家立業(yè)，時常回老家尋親敘舊，過著愜意的“兩棲生活”。

　　40年前，因為老家交通不便，才有媽媽的商店。媽媽的商店，在老家是第一個，也是最后一個。雖然如今的車背箱、快遞店早已取代了媽媽的商店，但老屋墻上的“商店”二字，依然在訴說著昔日的故事。

　　要是媽媽一直生活在老家，要是我們還有那間老屋，媽媽的商店是不是變成了快遞店？在這個遙遠的小山村，40年前的媽媽，又何嘗不是一位給左鄰右舍提供便利的快遞員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