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曾多次告訴我：60年前的那個秋天，在觀音橋嘉陵三村那條小巷，147號那間不足30平米的小屋，我出生的那一刻，是婆婆最高興的時刻。長孫出生，代表著新一代人的面世，又是男孩，當(dāng)然得到婆婆的喜歡。
這是個多雨的秋天。不止夜雨不停，白天也細(xì)雨綿綿。透過密密的雨簾，我仿佛看見一個依稀的身影，蹣跚著向我走來。
那分明就是我的婆婆，記憶中的婆婆。
最后一次見婆婆，是在1979年的國慶節(jié)。那一年7月，我順利通過高考進(jìn)入大學(xué)學(xué)習(xí)。國慶節(jié)放假后，我從北碚回到了觀音橋。那幾天里，每一頓飯，婆婆總是做出可口的飯菜，讓我吃好。臨走的時候，婆婆拿出10元錢給我，說我正在長身體，要在學(xué)校吃好。拿著婆婆給的錢，年少的我，心中充滿感激。那年春節(jié)，我回巴縣圣燈山老家，沒有去看望觀音橋的婆婆。第二年春天，婆婆因病住院。臨終前，姑爺用車將婆婆送回老家，將她安葬在老屋旁。家里人沒有告訴我婆婆去世的消息。后來，我有點(diǎn)埋怨地問母親，母親說，一方面事發(fā)突然，再者通訊不便，還有就是我也才滿十六歲，不是家里能做主的重要成員，所以沒告訴我。
我小時候住在婆婆家的時間多，小學(xué)3年級以后，需要在家里幫媽媽分擔(dān)繁重的勞動，就很少在婆婆那里長住了。很多記憶，都已忘卻。父親不善言談，婆婆的故事，媽媽告訴我最多。
婆婆叫徐銀珍，1902年8月22日出生在江北縣魚嘴一個貧寒的農(nóng)家，很小就被送到南岸彈子石一個胡姓家里當(dāng)童養(yǎng)媳，后來丈夫被拉壯丁死在戰(zhàn)場上了。那時，我爺爺在彈子石一家煤炭廠下苦力，有人向胡家婆婆提親，把爺爺介紹給婆婆。胡家婆婆很善良，同意婆婆嫁給爺爺。于是，爺爺婆婆就回到巴縣界石臘梅鄧新莊的家，生了我父親和一個小叔。
1945年冬天，爺爺也被抓了壯丁，不久又傳來他戰(zhàn)死的消息。經(jīng)親戚介紹，婆婆改嫁李姓爺爺?shù)浇倍蚁�。婆婆把父親送到胡姓婆婆那里，帶走了小叔。在胡姓婆婆家里，父親得到了比較好的照顧。后來，小叔因?yàn)榛技膊≡缡帕恕?/p>
到了1947年3月，爺爺突然回家了，到胡姓婆婆那里接回了父親。5月，爺爺因?yàn)榧毙阅c梗阻去世。大爺爺堅(jiān)持要把父親留在他身邊，想將來為他養(yǎng)老。結(jié)果，父親后來還是一個人赤腳從界石徒步走到董家溪，從此就一直和婆婆生活在一起。
婆婆沒有固定職業(yè)，主要是靠給人縫補(bǔ)和做一些零活，補(bǔ)貼家用。婆婆善良、厚道。好朋友家里孩子多，就托付給她帶養(yǎng)。有幾家還想讓這些孩子過繼給她，但她都拒絕了。她說，我可以幫你們帶，但兒女是你們的，長大了送還給你們。這些由婆婆帶大的兒女，都很愛戴她。長大以后，把這里當(dāng)家，經(jīng)常帶著好東西回來看望她。婆婆還幫一些工廠代糊紙袋和紙盒，盡管工錢微薄，亦可以補(bǔ)貼一點(diǎn)家用。
小時候，我也曾和婆婆一起用漿糊糊過這種紙袋和紙盒。
婆婆只是一個家庭主婦，買菜做飯洗衣抹屋掃地就是她的日常。媽媽至今都還說，婆婆做的這樣菜那樣菜都很好吃。媽媽不止一次遺憾地說：和父親結(jié)婚以后每次到婆婆那里，婆婆都要教她做飯菜，但媽媽總覺得沒學(xué)會。不過，我的父親、孃孃、幺爸做的飯菜都真好吃。
那時候，主要靠爺爺不多的工資，維持全家生計(jì)。婆婆總是精打細(xì)算，日子過得倒也還好。
小時候在婆婆那里，最開心和快樂的是，不僅能吃飽飯，還能吃白米飯。每頓的菜都有油，不時還有肉吃。爺爺在三鋼廠上班，廠里要給工人一些特殊的福利，比如夏天有冰糕、酸梅湯、清涼津等冷飲。
每天，婆婆早早起床，在灶里升起煤炭火，燒了一壺開水，給爺爺泡上一杯沱茶。早餐基本上都是吃面條。有時，婆婆要叫我到華新街或者建新村糧店買水面。盡管那時調(diào)料不多，主要是姜蔥大蒜椒面、醬油味精醋，加上豬油，偶爾有點(diǎn)麻油。面的成熟度、調(diào)料的比例、面湯的多少，往往決定著一碗面的美味。婆婆做的面，每樣都恰到好處，實(shí)在是好吃極了。婆婆勤儉持家，想著辦法節(jié)約。每到清明草發(fā)出來的時候，她就去附近農(nóng)村田地里，一根一根拔出來，裝滿一小筐�；氐郊依�，用清水洗干凈，切細(xì)碎的清明草和上面粉，在籠子里篜熟，散發(fā)出陣陣清香。這種清明粑，既節(jié)約了糧食，還很好吃。買的藤藤菜，她也物盡其用。她將嫩的部分用來下面，或者清炒熗炒。老的藤菜稈也舍不得丟掉，清洗干凈，切成小顆備用。抓了一把黃豆在鍋里炒香，再摻進(jìn)一瓢水，把黃豆煮熟。熱鍋里倒進(jìn)油，加上辣椒，把黃豆和老藤菜稈一起炒，就是一道很好吃的菜。至今，我都回味無窮，想念不已。
婆婆抽煙，紙煙多半都是父親、孃孃給她買的，抽得更多的是水煙。婆婆的水煙桿小巧，一根彎曲的小竹節(jié)就是煙管，連接竹做的水壺和煙絲筒，再與煙鍋相連。只有煙嘴是銅做的。每當(dāng)做完事休息，婆婆拿出水煙桿，在煙鍋里裝上煙絲，用手輕輕一按，再用火柴或者打火機(jī)將紙媒子點(diǎn)燃，又把明火吹熄，再對著紙媒子吹口氣，用紙媒子點(diǎn)燃煙絲。婆婆輕輕地吸一口氣，壺中水發(fā)出咕咕響聲，煙氣就通過煙管吸了出來。婆婆一口一口地吸著水煙，特別享受。
婆婆沒有其他特別愛好。記得婆婆最喜歡的娛樂是玩紙牌，我不知道她玩的究竟是什么紙牌。每天晚上，特別是夏天的晚上，小巷里的幾個街坊鄰居都收拾好了家務(wù)，便安放好一個小木桌，各自拿了一個小木凳，就在路燈下，聚精會神地玩著紙牌。如果輸了，懲罰就是蹲在木凳上。10點(diǎn)過，我就回家睡覺了。
而今，婆婆靜靜地安息在故鄉(xiāng)的山崗上。她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。43年過去了，很多記憶都漸漸模糊，甚至忘卻。但我常常夢回嘉陵三村，看見婆婆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，或者屋前的小巷中。夢中，她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，我甚至看不清婆婆的雙眼。
每次夢醒，我都會再一次憶起婆婆，思念起婆婆。那是血濃于水的恩情，那是骨肉相連的思念。
作者簡介：艾曉林，1963年生。中國詩歌學(xué)會會員，重慶市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重慶市散文學(xué)會、重慶市新詩學(xué)會會員。出版詩歌散文集《歲月流過青春的河》、自選詩集《遠(yuǎn)山》、自選文集《這一天》、教育文集《杏壇鴻爪》。主編出版《中國新詩一百首賞析》等。